2014年4月12日

為什麼蝴蝶不再來?

「花園城市」的誤用與反思


文圖/陳信甫
本文刊登於〈GREEN綠雜誌〉Vol.28, 2014年4月號

 當我們一心嚮往新加坡式的「花園城市」,透過花博與一般綠美化的「美麗力量」,把城市公園及郊山打扮得「好好看」之後,卻發現向來喜歡與花朵爭妍的蝴蝶(及其他野生朋友們)卻離我們遠去了......還有更多更多的野生朋友們也是如此。

 無可否認近年來都市建設越來越富綠意,休閒遊憩的綠地面積也持續增加,但是當我們陶醉於花木扶疏與綠草如茵的綠色大地之時,可曾發現蝴蝶以及其他更多更多的野生朋友們卻離我們越來越遠,甚至是當綠地建設完成後卻不再出現了呢?難道是我們不愛自然嗎?還是因為我們未曾了解牠們的生命需求,以致於公園、校園、社區與剩餘的郊野等諸多綠地雖然舒適宜人,卻生態不宜呢?蝴蝶一向是自然界中最受人間偏愛的昆蟲,即使如此,在各種都市開發與綠地建設裏究竟受到什麼樣的待遇呢?


圖:在野溪溼岸吸水的異色尖粉蝶。

宜人卻生態不宜的綠地現況

 位於士林區中社路底的大崙尾山區步道,由於次生林林相日益豐富,多年來推動蝴蝶生態保育的市民團體定期辦理假日蝴蝶生態導覽,帶領市民以蝶為師,從賞蝶中認識大自然。這條受到市民們廣為喜愛的生態步道,原為在地原生的多樣喬木、灌木、藤蔓與草花競生的野地,卻因為公部門廣為推展「體驗臺北的好山好水」,加以建設為「翠山親山步道」而遭到無心的破壞。清除了沿線看起來雜蕪卻是蝴蝶們賴以生存的上百種多樣植物,替植二百多株極為單調的五種喬木,這能夠滿足原有近百種蝴蝶的生命需求嗎?又如內湖區大溝溪數十年來歷經野溪整治、生態工法與花卉博覽會的防洪整治與「美麗」化妝術,雖然綠草如茵且花團錦簇而頗受市民歡迎,但是原有複雜的生態環境卻日益單調而貧乏。公部門與專業者如此,社區又何嘗例外?中和區牛埔山原來如同大崙尾山一般的次生林林相,歷經數十年來社區人士的努力,去除滿山多樣的原生植物,卻代之以巴西鳶尾花、巴西紫牡丹、巴西鐵樹等諸多外來種植物,宛如「世界植物博覽會」。

 顯然,我們對蝴蝶的了解,在文化的態度上與科學的認知上必然存在著極大的落差,以致於口稱愛蝴蝶,卻透過開發不當與綠美化不自覺的清除牠們的棲息環境與賴以維生的原有植物。


圖:縱然寶山原生植物數百種,然而卻盡除代之以來自世界各地的植物。(中和中埔山)

文化想像中的蝴蝶

 按古文化裏對於動物界的分類,「有足謂之蟲,無足謂之豸。」 那麼,具有優美形象的蝴蝶可以說是有足動物裏最為動人的美形之「蟲」。通過現代自然科學的研究,我們能夠了解蝴蝶的科學定位與有關的生態知識,但是「蝴蝶」這兩個字在中文世界的起源,以及古文化裏是如何定義,則頗令人好奇。依據《康熙字典》的解釋,「蝶」字,本作「蜨」(音同牒),俗作「蝶」。 那麼「蝶」為什麼又連稱為「蝴蝶」二字呢?因為古人以為蝶的觸角是鬚狀,而「鬚」字俗稱「胡」,於是蝶又名「胡蝶」,同「蝴蝶」。

 蝶翅色彩鮮豔與身姿輕盈的舞姿最為擄獲人心,也因此成為歷來文學歌詠的題材,繪畫及工藝創作也是如此。透過直觀的欣賞,文士們把蝴蝶翩翩飛舞的生態場景化為文字,創作出許多詠嘆蝴蝶的文句,如「雙眉卷鐵絲, 兩翅暈金碧。初來花爭妍,忽去鬼無跡。」(宋蘇軾作)又「何處輕黃雙小蝶,翩翩與我共徘徊。綠陰芳草佳風月,不是花時也解來。」(宋 陸游作)此外,相傳自東晉時期而傳頌千年的民間傳說〈梁山伯與祝英台〉,最終祝英台投入梁山伯的墳中,其後化身為一對彩蝶雙雙飛去,使得蝴蝶在人們的心中更加增添浪漫與傳奇的色彩。


圖:吸食腐果的黃蛺蝶。

失落的蝴蝶記憶

 除了文學與傳說之外,我們每個人或許也曾有一段與蝶相遇的成長往事。我的蝴蝶記憶是從兒時居住在中部小鎮的郊區開始的。位於市街外緣的果園土地所改建的家園,由於地處郊野,總是長滿了繽紛的各色野生花草與樹木。天氣晴朗的時候,許多黑色的大型鳳蝶與彩色的豔麗粉蝶經常前來造訪野生的龍船花與馬櫻丹。可惜往事離我識蝶之齡太遠,事隔二十餘年之後只能從蝴蝶圖鑑約略比對,也許是黑鳳蝶、黃蝶及白豔粉蝶之類的蝶種。

 房舍外的土地除了保留原有的果樹之外,總是生長著不討人喜的「雜草」,不利於通行。於是家人們開始舖設卵石為徑,而龍船花、馬櫻丹(外來種)、血桐、構樹與其他自然生長的野生植物始終不受青睞,經常或拔或砍,甚至使用除草劑,務必一一除去,並陸續選購並植入家園的是桂花、杜鵑花、茶花、玉蘭花、海棠等一般大眾喜好的園藝植物。雜草雖然盡除不易,但是多年來屢屢重生的種類已大不相同,漸漸單純化為大花咸豐草、藿香薊與加拿大蓬等少數的外來入侵種。

 不只是自家庭園如此,周邊的土地也陸續開發為住宅,受到社區政策的鼓勵,里長處處清理雜蕪且勤奮地綠美化社區環境。正當我們以為打造了人間的美麗家園之時,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前述多種的美麗蝴蝶已經不再前來造訪了。


圖:產卵中的無尾鳳蝶。

最平近易人的生態領航員  

 如果不是偶然發現,因而想把囓食植物葉片的「害蟲」從我的城市家居樂園裏驅逐出境的話,也許不知何時才能再與蝴蝶重逢了。種植於都市五樓家中陽台的胡椒木,細小的葉片上橫躺著兩隻頭大眼大的大肥綠蟲,拿起樹枝才碰了一下身體,便立即吐出如同蛇信般的紅色異物(其實稱之為臭角),像是威嚇似的頗為駭人。三番鼓起勇氣之後,終於成功驅逐出境。後來偶然翻閱了蝴蝶圖鑑,那鮮明紅色的臭角特徵令我想起先前陽台上大肥綠蟲,牠成長蛻變之後竟然就是廿幾年前兒時記憶裏曾經相遇的黑鳳蝶!懊惱之餘也深自省悟,卅幾年的歲月中竟然不曾識得美麗蝴蝶的身世?

 從賞蝶開始的自然觀察,並非社會上一般認為可有可無的「蟲沙微類」 ,卻是師從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1817-1862)所呼籲的「把自己和自然重新連結在一起」的重習自然之道。了解蝴蝶的生命需求並以牠們的生活視角來看待環境,得以療癒人間社會與自然疏離已久的大自然缺失症;而蝴蝶與在地原生植物緊密的依存關係,如同石蕊試紙測試液體的酸鹼度一般,能夠據以量測公園綠地的生態品質。

 依據現代自然科學的研究與分類,蝴蝶是屬於昆蟲綱之下的鱗翅目昆蟲。有關蝴蝶的演化、分類、生理與形態學是昆蟲學家的必備專長,或許一般人不甚明瞭也無關緊要;然而有關蝴蝶的生活史與相關的環境需求,不但地景與都市專業人員必修,甚至一般市民大眾也有必要了解。蝴蝶的一生包括卵、幼蟲、蛹與成蟲四個階段:幼蟲時期絕大多數以植物的葉片、花苞與果實為食;成蝶的食物類型則頗為廣泛,除了部分攝食植物的花蜜之外,尚有樹液、腐果、排遺與水。棲地環境則有樹林、林緣、草地、樹蔭、竹林、溼地等不同的類型。

 經由蝴蝶的指引,我們能夠檢驗都市裏各種公園、校園和社區的綠地,除了滿足人間的休閒遊憩與舒心審美之外,除了調節氣候、滲水吸水與碳匯的都市環境機能的強化之外,是否還能成為蝴蝶(與其他生物)共享、具有豐富生物多樣性的生態城市。


圖:齧食朴樹葉片的紅星斑蛺蝶。

《裨海紀遊》曾經記述的生態台北

 臺灣向來自詡為蝴蝶王國,是因為曾經存有的豐富自然環境所滋養。台灣島嶼約從250萬年前浮現陸地以來,適宜的氣候孕育了廣大的森林生態系,然而,如今台北盆地周邊看似蓊鬱的山林,其實已歷經多次開發而不復原貌了,登上觀音山硬漢嶺的山頂俯瞰淡水河與基隆河穿流而過的台北盆地,如何能想像未經破壞性改造之前的地景原貌呢?

 郁永河在1697年從福州渡海來台,繼而採取陸路北上並自淡水乘船進入台北盆地。他於北投採硫煉磺期間,曾經記述當時所見的自然地景:「出戶,草沒肩,古木樛結,不可名狀;惡竹叢生其間,咫尺不能見物。蝮蛇癭項者,夜閣閣鳴枕畔,有時鼾聲如牛,力可吞鹿;小蛇逐人,疾如飛矢,戶閾之外,暮不敢出。海風怒號,萬籟響答,林谷震撼,屋榻欲傾。夜半猿啼,如鬼哭聲。」看似蠻荒實為豐富的地景生態,曾經是凱達格蘭族的生活領域,散居各處以漁獵和簡易農耕為生。


圖:從觀音山遙瞰台北盆地。

變調的蝴蝶詠嘆曲-都市擴張與都市綠美化

 台北盆地自然地景的遽變,要從進入十七世紀之後來自閩南移民的入墾揭開序幕。不同於凱達格蘭族的生活方式,來台開發的漢民族是以農業墾荒為主,加上農業經濟的發達,原始森林不斷地遭到伐除換取木材,並繼而闢為農田。從日本殖民台灣後於1904年出版的台灣堡圖,即可看出孕育二百萬年以上的原始森林,竟於短短二百年間即從台北盆地消失了,成為一望無際的農田與郊山農用林。其後,殖民時期開始引入歐美都市計畫作為都市空間治理的概念與工具,隨著都市人口的增加與產業的發展,都市範圍不斷擴張。

 人間社會也是大自然的一份子,如果破壞賴以生存的生態系統,不僅是其他眾生物無所依存,我們也將因為生態系服務品質降低與系統調節功能失調而蒙受其害。台北盆地三百年來變遷至今,雖然經由都市計畫法保留了一定面積的法定公園綠地與保護區,但是在綠地面積及生態品質上仍然遭受重重的威脅:其一、即使劃設為公園與保護區之地,仍然有面臨變更與開發的壓力;其二、都市綠地(公園、校園與社區)的生態品質不佳,多僅考量人類自身的需要來設計,忽略了蝴蝶其他生物的棲地需求;其三、位於保護區的郊山已成大眾都市休閒與親山遊憩的場所,隨著不考慮生態後果的審美需求的風潮增長,任意伐除次生林中的多樣原生植物,而以櫻花或其他外來植物來替換。

圖:綠草如茵與大樹成蔭的公園,為何總是宜人卻生態不宜呢?(內湖大湖公園)

尊重生命地景 打造城鄉野花園

 我們愛蝴蝶,也愛綠地,但是為什麼蝴蝶總是因為片面舒適宜人的綠地而離我們遠去呢?不是蝴蝶不適合城市的喧囂,而是受到綠地面積的減少與綠地園藝化的影響。我們必需知道,地景從來不是人間社會獨享的風景,而是生命萬物共享的生命地景。為了維護既有或是重建都市生態系的生物多樣性,請一起來打造一個友善生態的都市、社區與家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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