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口野步森林生態啟示錄 2009-2013
文圖/陳信甫
本文刊登於〈GREEN綠雜誌〉Vol.29, 2014年6月號。原文名為:矗立迷霧森林裏的綠建築。
林口台地位居島嶼的西北方,海拔高度僅有250公尺,因臨近海岸,每逢冬末至春季,暖濕的空氣流時而經過陸地,遇冷混合冷卻後凝結成霧,煙霏霧集的白色地景經常籠罩著整個林口市區。漫步城市中心的野步森林裏(註1),這片自然演替形成的雜木林便如同迷霧森林般的令人著迷。
圖:冬季白霧籠罩的林口野步森林,拍攝於2012年3月。
迷霧森林中的巨響
2013年的冬季,白霧瀰漫的森林裏傳來施工重機械的轟隆聲響,森林植被遭鋼鐵履帶與大車輪碾壓出一道道露出紅色底土的轍痕。伴隨著電鋸聲響,中小型的樹木一一腰斬,而大樹則遭到截肢並移出,我們熟悉的、許多野生朋友們據以為家園的野步森林已然消逝。覆滅之後的土地做為什麼用途呢?依據官方的開發宣告,這裏將矗立起台灣最高水準的鑽石級綠建築,將實現零碳開發的新典範,這是2017年台北世界大學運動會的選手村預定地,賽會結束後則轉為新北市的社會住宅。(註2)
「被砍掉的樹、被摧毀的山林家園...變成一座座高樓大廈,那些不斷在每個角落發生的不是故事,而是現實。想過嗎?我們要怎麼跟孩子解釋這個世界?」曾經閱讀著繪本《再見小樹林》(註3)中的詞句,此刻已不再是說給兒童們的惕勵小故事,而是親身經歷的真實事件。遠在婆羅洲熱帶雨林裏的濫伐濫墾是由財團與盜伐者所為,而世大運選手村毀林計畫則是由政治決策者與公私部門裏都市、地景與建築等有關專業人員所擔當。在後者的眼中,既有五公頃的自然森林生態系猶如幽靈般的不存在,見諸選手村先期規劃報告與後續的建築設計暨營造統包案。主辦單位回應破壞生態的抗議時,卻聲稱世大運選手村計畫能將野步森林「生態公園化」,成為市民休閒之地,自認為這是贈與林口的綠色禮物(註4)。
推動野步森林的四年歷程中每每疑問著:我們對於花園城市、生態城市與綠建築的理解與基本的生態認知究竟出了什麼問題呢?深究其中,更要探問社會文化裏的(不)自然觀,為什麼總是披荊斬棘似的,務必除盡看似蕪雜的荒野方能成就宜人的城市呢?
圖:獨角仙棲地正位於本區綠建築的基地上,未來的綠建築正是牠們的生命紀念碑。
新市鎮新開發 卻是陳舊與退步
日本東京都西部丘陵地帶的多摩新市鎮計畫始於1965年,向來被國內的公部門、地產開發業與相關專業人員視為成功的開發典範,甚至當成花園城市與生態城市的學習範本。林口新市鎮計畫稍晚於1970年代開展,遲滯發展卅年之後,直到1990年代中期桃園機場捷運線定案,地產開發的狂潮發終於爆發,多摩新市鎮的想像再度躍登房地產廣告。然而,所謂成功的榮景不過是人間社會的片面理解,殊不知打造人間樂園的同時,也造成同一土地上原本生活於里山生態系中其他動物們流離失所,甚而喪命。1994年吉卜力工作室推出的動畫《平成狸合戰》(台譯《歡喜碰碰狸》),即是以擬人化的手法刻劃多摩丘陵上既有生態系中的動物們奮力抵抗人類中心主義的生態寓言。
片面利人的開發主義也同樣體現在林口新市鎮與後繼的淡海新市鎮,卻不知日本社會歷經多摩新市鎮計畫的衝擊與反省,先從民間發起各地的里山保護運動,而後學界與公部門也參與其中。2010年聯合國〈生物多樣性公約〉第十屆締約方大會(COPE10),日本政府更提出里山倡議(Satoyama Initiative)並獲得決議,向全世界推展人與自然和諧的老智慧新生活。林口新市鎮的舊計畫固然垂垂老矣,然而台北世大運選手村的新計畫顯然也未能跟得上進步的行列。
圖:林口野步森林位置圖,橘色範圍為原五公頃的閒置用地,紅色範圍為野步森林林相與生態最豐富的區域,約兩公頃,也是我們向主辦單位提出的保留區。藍色虛線區則是主辦單位聲稱「保留」的野步森林,也是兩公頃,但與我們的訴求大不相同。即使留下那兩公頃,一半仍要剷除興建懸掛各參賽國旗,另一半則是遭移植數千棵樹木的安置地。
城市地景新範型 野步森林做為環境學習中心的倡議
了然城市開發與自然之間的對立乃是根源自社會文化裏自然觀的缺陷,將我們獨立於自然、甚而對立起來,因此我們必需另從生態危機中萌生的生態思潮裏,尋找新的理解並展開新的行動。1960年代以後的現代生態學把生物群落與非生物環境當成一個有機整體的「生態系統」,因而我們可以了解其中的複雜關聯,並跳脫偏好個別動植物容易造成的生態失衡;生態哲學上的「生態整體主義」則給予我們新的價值判斷的標準:「當一個事物有助於保護生物共同體的和諧、穩定與美麗時,它就是正確的;當它走向反面時,就是錯誤的」(利奧波德,Aldo Leopold,1887-1948)。新的理念範型如何轉換為新的地景型態呢?多摩新市鎮與新加坡式的花園城市已然不是典範,北歐城市中的野生公園才是未來的指引。
倡議將一處自然演替卅年以上的閒置國有土地做為城市中的環境學習中心,是從2009年10月展開提案的準備,緣起於個人以新北市社區規劃師的角色在林口從事社區參與計畫期間,發現了新市鎮開發遲滯所造就的生態特色,即許多城市中心尚未開發的土地經由自然演替逐步形成自然森林,原本遭到驅逐的野生朋友們因而得以陸續返回城市中。藉由向新北市政府申請社區規劃師駐地計畫資源的補助,並自發成立「林口野步森林之友」獨立志願團體展開經營與維護,陸續策劃生態課程與每季舉辦生態散步活動,帶領市民們親身踏上紅土來觀察這一片逐漸複雜化與豐富化的次生林。
歷經三年以上的自然觀察、規劃、棲地營造、課程設計與生態導覽,我們將一般以為無用的雜木林推上環境教育的舞台,成為一般市民與學生、地景與空間專業者等就近學習城市中自然的生態系統的最佳場域。
圖:2010年夏季為專業者都市改革組織策劃的「動物園城市-林口雜木林生態工作營」,參加對象為可能參與未來生態環境破壞的相關科系學生,如都市計畫、景觀、建築、土木、水利等科糸為主。
尋常的都市荒地 不平凡的生態啟示
野步森林裏並沒有任何保育類的物種,但是卻能提供有關人與自然、城市與自然的反思,以及新生態觀的啟發。從通稱的無名雜木林到後來命名為「林口野步森林」的過程頗費心思,其中「野步」二字來自於中文古典詩詞當中吟咏自然的〈野步〉詩(註5),我們希望在城市中即如同於野外散步,從經常的自然觀察中來甦活人們對自然的感受能力,培養生態敏感度與生態審美觀,進而革新城市的生態品質。
檢視既有的都市計畫是四十年前的產物,缺乏現代生態學發展出來的城市即是生態系統的新觀點,城市向來將自然隔離在外。野步森林卻如同綠手指一般,正好連結林口台地周邊的保護區和人們日常生活的城市中心,它就像一把通往自然的鑰匙一樣,能夠引領我們走入自然,重新認識生態系統,從而在全球生態危機中找尋能與自然和諧的新世界觀。野步森林不僅能夠療癒不知如何與自然相處的人們,同時也能療癒生態視野不足的既有城市。
圖左:林口野步森林的摺頁,訴求的不是一般的生態導覽,而是「反思人與自然的關係,啟發城市與自然的新想像!」圖右:林口野步森林之友(獨立團體)定期舉辦的野步森林散步活動,2012年5月。
不只是綠建築 每個城市都需要一座自然森林
世大運選手村計畫宣稱將實現進步性的鑽石級綠建築,並另行人工造林五公頃補償開發過程中所產生的耗碳量,稱之為「碳中和」與「零碳開發」(註6)。然而,源自於自然觀的缺陷導致務必清除既有的自然森林,完全漏失在的碳中和的數學計算式之中,這乃是該計畫最為致命的誤失。其次,則是專業領域對於早期花園城市理念模式的誤用,以及晚近生態城市論述中經常缺乏自然的生態系統與生物多樣性的認知,以致把清除原有複雜的自然森林生態系視為清淨家園與美化城市,以為打造了綠意滿人間的宜居樂園。(註7)
宜人的「花園城市」是十九世紀英國社會改革家霍華德(Ebenezer Howard,1850-1928)所提倡的城市規劃新概念,用以改善工業革命之後既擁擠又不衛生的城市空間,一個多世紀以來以各種面貌在各國的都市計畫中實現。在台灣,雖然仍不滿意,但廿一世紀的地球另有更重要且優先的重大課題,亦即如何回復與修補自然的生態系統。不只在政策與實質的環境上做改變,社會及個人的意識層面也頗具關鍵;不只限於郊區林野,城市更是一個重要的決戰場域,因為人口日益集中的城市,才是改變社會及個人自然觀的啟蒙之地,這也正是野步森林存在的價值與意義!
圖:隨著時間的增長,自然演替持續進行中,各式植物競爭與消長的結果形塑了植物群落的優美地景。
零碳卻成倍碳 綠建築反成為鑽石級生態靈骨塔
你能想像,距離林口主要道路僅有三百公尺的樹林中,每到夏季便有二百餘隻獨角仙從土中破蛹而出,群聚在台灣光臘樹吸食樹液嗎?你能想像,竹雞家族從台地邊坡的樹林裏進入野步森林覓食,以尖銳的「雞狗乖」鳴叫聲宣示地盤嗎?這一切已經因為綠建築的興闢而葬送。
並非如同官方所言,公有土地及合法開發就表示可以任意為之,專業知識、專業判斷與專業倫理難道不正是專業者得以獲取社會尊重的修為嗎?基地計畫(Site Planning)是專業養成過程當中的重要必修科目,然而實務上為什麼從規劃階段開始到建築提案,從來就看不到廣大雜木林的生態價值呢?尤其是佔地五公頃的林口野步森林,經由市民參與四年以來,眾多的生態影像與文件紀錄呈現在眼前,本應做出另行選址或迴避或減量開發的專業判斷,然而一本接一本的報告書卻淪為協助長官與業主毀林滅生態的開發建議書。並不是破壞原有生態後再把建築物與空地塗得綠綠的就好,綠建築標章不是政治與房價的漂綠糖衣。
想像著2017年的到來,當籠罩終日的白霧散去,森林消失了,原來存有眾多生命的土地上矗立著曾經誤以為是零碳開發的綠建築。夾雜著掌聲與抗議的混亂聲中,台北世界大學運動會閃亮登場。
圖:曾經是一片自然森林的野步森林所在地,已成一片紅土,正在興建綠建築當中。拍攝於2014年5月7日。
註釋:
註1:林口野步森林位於林口高中西側,原為面積五公頃的公有用地,是依據國民住宅條例劃設的國宅手地,但我國向來不重視國民住宅,加上林口新市鎮開發不順利,因而閒置不開發達四十年之久。土地一旦歷經卅年以上的閒置,在台灣合宜的氣候之下便能自然生成喬木覆蓋率高的森林。經調查與持續三年的自然觀察,其中喬木、灌木、草本與藤本植物約有110種以上,蝴蝶60種以上,蛙類5種以上等。2010年起由社區規劃師陳信甫提出計畫向新北市政府申請執行一項實驗性的社區營造計畫,以「城市中的自然教室」與「環境學習中心」為概念推動園區的規劃與營告。
註2:「北市世大運選手村 用完轉型合宜住宅(零碳社區、綠建築)」《聯合報》2013-3-19報導。另台北世界大學運動會官方網址為http://www.taipei2017.com.tw/。
註3:《再見小樹林》嚴淑女著,張又然繪,格林文化出版。
註4:台北市政府於2013年3月23日與林口高中舉辦的第一場說明會主辦單位的說明。
註5:林口野步森林的命名典故來自宋代文人周密的〈野步〉一詩,其詩如右:「麥隴風來翠浪斜,草根肥水噪新蛙;羡他無事雙蝴蝶,爛醉東風野草花。」
註6:「郝龍斌保證 2017世大運絕對會是低碳」《經濟日報》2012年9月7日報導。
註7:弔詭的是,並非只有官方與專業人員把野步森林看成待清理的雜蕪之地,諸多抗議大樹遭到不當移植與移除的在地人士與團體,同樣對於複雜的生態系統無動於衷,除冀求能保留大樹之外,更希望搖身一變為大安森林公園之類生態簡單卻乾乾淨淨的一般都市公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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